


作者: 來源: 牡丹晚報 發(fā)表時間: 2025-11-11 16:42
□郭華悅
入夜后,寒氣順著老宅的磚縫往屋里鉆。鄉(xiāng)里人家不戀夜,天擦黑便閂了門,唯有幾聲犬吠在巷子里飄遠,沒多久也沉進了夜色里。
我和外婆住的老宅,就挨著我的學校,一墻之隔,連上課的鈴聲都能聽得真切。那時外婆剛過六十,頭發(fā)還沒全白,挑水澆園都不費勁兒。屋里擺著兩張柏木大床,外婆的靠里,我的臨窗,床頭總放著一盞墨色的煤油燈,玻璃罩子擦得锃亮。
有時,熄燈后沒多久,院門外就傳來輕悄悄的叩門聲,“篤,篤篤”。不重,卻能穿透夜的靜。這時,外婆便會披件棉衣,輕聲喊我:“點燈,看看是誰。”我劃亮火柴,燈芯“噼啪”一聲燃起,橘黃色的光立刻漫開,把外婆的影子投在土墻上,忽明忽暗。
夜里來的人,臉上多半帶著難色。那會兒鄉(xiāng)里人都愛把喜事辦在天涼后,農閑了,親戚鄰里也有空幫忙??扇兆痈F啊,布料、煙酒、宴席,哪一樣不要錢?手頭緊的人家,對著喜帖犯愁,白天人多眼雜,要臉面的莊稼人,怎好當眾開口借糧借銀?唯有等夜深人靜,才敢摸黑找上門來。
外婆是村里少有的“寬裕人家”——倒不是有多少積蓄,只是她子女少,又會精打細算,開春種的菜能存到冬天,紡的線能換些零用。更要緊的是,外婆心熱,嘴又嚴,幫了人從不對外說。
來人進屋時,總愛搓著凍得發(fā)紅的手,眼睛盯著腳邊的地面,半天說不出話。外婆從不戳破,會先倒杯熱水遞過去,慢悠悠地拉家常:“前兒見你家小子穿的棉襖短了,是不是該添新棉花了?”或是“你家閨女的喜日子快到了吧,布扯了沒?”這話頭一搭,來人便順著臺階往下說,把難處一五一十道來。外婆總是靜靜地聽著,等對方說完了,才拍著桌沿寬慰:“多大點事兒,我這兒有,你先拿去用?!闭f著就去里屋翻箱倒柜,或是舀出幾升米,或是數出幾張毛票,塞到來人手里。
我總在一旁坐著,手托著下巴盯著那盞煤油燈。燈芯上的火苗忽上忽下,結出的燈花時不時“啪”地爆開,濺出一點火星。外婆的聲音輕輕的,像村口那條小河的水,悠悠地淌著,裹著暖意,把來人的愁緒都泡軟了。末了,來人攥著東西,連聲道謝,腳步比來時輕快,走出院門時,還會回頭望一眼那盞亮著的燈。
送完人,回屋再熄燈時,總覺得屋里還留著些什么——不是燈的光,是一種暖烘烘的感覺,裹著心尖兒。明明窗外還是黑沉沉的,可閉上眼睛,就像有一團小小的火在心里跳,比煤油燈還亮堂。
后來我才懂,那團火叫“情分”。是莊稼人最質樸的守望,是不提回報的相助,是煤油燈里藏著的溫度。
如今住進了樓房,樓道里的聲控燈徹夜亮著,比當年的煤油燈亮千百倍??晌液蛯﹂T的鄰居住了十幾年,也只是點頭之交,連對方的名字都叫不全。寒夜里,再沒人摸黑叩門,也再沒有一盞燈,為陌生人在深夜里亮起。
我忽然明白,能讓人心里敞亮的,從來不是光的強弱。是燈影里遞過的熱水,是塞到手里的米糧,是那些藏在煙火氣里的溫柔——那才是真正的亮,是能暖一輩子的溫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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